《科技与金融》高端访谈栏目将连续多期对多位高层次外国专家进行专访，为产业的技术升级、产业转型把脉献策，探讨产业发展及国际合作等方面的机遇和挑战，为读者带来国际合作的经验借鉴与启发。
2022年广东省《政府工作报告》提到，广东省区域创新综合能力连续5年位居全国首位，发明专利有效量、PCT国际专利申请量稳居全国第一，知识产权综合发展指数连续9年全国第一。
谈到科技创新，就不得不提知识产权保护。知识产权保护作为优化营商环境、推动科技创新的重要制度保障，近年来已在多个重磅会议和顶层设计文件中被提及。
其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中，专门用一节来阐述健全知识产权保护运用体制。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也明确，“强化知识产权保护，营造各类所有制企业竞相发展的良好环境。”知识产权保护在中国有着怎样的发展历程与逻 辑？随着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深入，在知识产权服务上需要哪些新突破？针对上述疑问，《科技与金融》记者专访了佛山市顺德区顺企知识产权保护服务中心专家顾问佩德罗·欧桑纳（Pedro Francisco Osona Romanillos）博士。
曾任欧洲专利局礼宾司司长的佩德罗·欧桑纳博士，多年来主要负责中欧在知识产权领域的合作，包括中国知识产权保护机构与欧洲专利局间的双边项目合作以及中国与欧盟间的知识产权合作项目。2014年9月，他荣获中国政府授予来华外国专家的最高荣誉奖项中国政府友谊奖。在专访中，他对《科技与金融》说，“在知识产权方面，中国在 20年内取得了欧洲100多年的成就。”
本文首发于《科技与金融》2022年4月刊
采访｜李慧 编译｜李慧、胡伊琳 图｜由受访者提供
Q
《科技与金融》记者
A
佩德罗·欧桑纳博士
与中国结缘
Q
过去10多年，您致力促进中欧知识产权合作。请问是什么原因令您决定远赴重洋，来到中国？
A
经历了十多年的外交生涯之后，我进入欧盟委员会工作。初期，我负责与东欧国家的谈判工作。后来，我被委派负责“中欧知识产权合作项目”的实 施工作。这是我与中国的第一次接触。在项目顺利完成后，欧洲专利局让我负责与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双边合作。
在此后的12年间，我一直与中国相关知识产权保护机构，如商务部、国家知识产权局及其下属事业单位国家知识产权局商标局、国家知识产权局专利局等进行合作，直到我被擢升为欧洲专利局礼宾司司长。
Q
请问您对中国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请您分享一些在中国难忘的经历。
A
我还记得当年从北京机场去酒店的情景，车辆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下缓缓驶入中国的首都，我当时的第一印象是北京如同一座空中花园，藏在林立的摩天大楼之中。
由于工作性质，令我有机会到中国各地拜访交流，参观不同省份的不同城市。其中令人惊讶的是在中国这里，传统建筑与现代建筑实现完美结合。在我眼中，中国虽有很多古建筑，但保存最好的应是故宫。
在中国的这些年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我至今历历在目，最让我无法忘记的有三件事情。
第一，2014年，我获得中国政府友谊奖。
第二，2017年，我应邀出席专家会议，向李克强总理介绍我在中国的工作情况，并就加强知识产权保护提出建议。
第三，我有幸作为外国专家考察团的一员到云南考察 ，并与当地政府讨论知识产权的保护情况和调研技术转移工作。
Q
请介绍一下您在中国或在顺企知识产权保护服务中心参与知识产权保护、处理国内外知识产权维权和诉讼及培育人才等方面的工作情况。您有什么收获？
A
我曾代表欧盟委员会和欧洲专利局与中国的知识产权专业机构的合作，期间组织了一百多场业内研讨会及培训班。此外，我还与中国的学者合作出版知识产权相关教材和撰写相关意见稿。
2016年，我担任总部位于济南的圣泉集团的高级战略顾问，当时的主要工作是加强集团的专利管理和整合知识产权产品，帮助他们开拓国外市场。2019年12月，我应邀到顺德出席一个开放知识产权保护项目的可行性会议。随后，当地政府邀请我担任顺企知识产权保护服务中心的高级战略顾问。
现时，顺企知识产权保护服务中心正在致力发展和完善顺德企业的总体专利组合，为当地企业开拓国际市场提供有利条件，助力企业在提升创新能力的基础上，为他们打造一个坚实的“知识产权保护之盾”。此外，我还参与中心知识产权人才的培训，培养知识产权保护管理和知识产权风险评估的专业人才。
谈知识产权保护
Q
您是从事知识产权的专家，有着超过20年的专利事务实践经验。可否请您谈谈您对专利的理解？
A
知识产权是公民或法人依法享有的知识成果的专有权。专利是通过智力活动创造的，并广泛应用于科学技术。专利制度试图弥补与市场排他性相关的低效率，通过披露发明以公开新知识，有助于避免不必要的重复研发工作，从而提高创新效率。
在考虑专利在知识生产中的作用时，我们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它们的激励效应，这与专利持有者获得的的专有权有关；其次是考虑专利如何通过市场和非市场交易促进技术的传播。
因此，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专利制度比保密制度更受青睐，因为它们增加了可供社会使用的知识存量。专利促进知识传播的另一种方式是鼓励技术交易市场的发展。通过促进企业之间的技术交易和创新活动分工，专利制度有助于提高技术创新和技术开发的效率。
Q
专利对科技创新发挥的作用是什么？
A
专利权是知识产权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专利的特殊性在于其享有保护所需的标准。
其一是披露义务，即披露关于专利的“说明书”，其必须与专利申请一并提交，而说明书应当对发明或者实用新型作出清楚、完整的说明，以所属技术领域的技术人员能够实现为准。
其二是专利性标准。即要获得专利，该产品或工艺创新必须是新颖、具有创造性并能够在工业上应用的。
我认为，专利可以通过三种方式影响知识的生产和创新的速度。
一是专利具有的保护性和排他性，能鼓励发明者不断投资于研究。
二是专利通过公开发明使得新知识得以展示，信息得以传播，并促使其他发明者能够开发新的技术。
三是专利通过市场交易促进了技术的开发和商业化。
Q
当前，中国知识产权保护还存在哪些薄弱环节？
A
在知识产权方面，中国在20年内取得了欧洲100多年的成就。近年来，中国知识产权保护的法律框架得到了很大的完善。在我看来，中国知识产权保护水平已达到世界上最发达国家的水平。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政府认识到通过制定强有力的政策保护企业知识产权能带来长期的经济效益。
然而我认为，中国在行政执法标准和司法裁判标准等方面有进一步的提升空间。此外，在文化、制度和技术等综合因素的影响下，中国的知识产权侵权问题依然存在。
企业拥有自主知识产权核心技术无疑是一件好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企业就不会遭受侵权风险。风险无处不在，一旦出现，就会涉及到企业的核心产品和核心技术，影响企业的核心竞争力和盈利能力，其后果不容忽视。
Q
您认为我国应加强哪些方面的知识产权保护，以促进科技创新？
A
从一般意义上讲，科学技术革命不断推动着国际贸易的发展。保护知识产权有利于促进创新，维护社会公平，促进社会经济进步。
中国目前每年的专利申请数量居世界首位，但对于大多数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来说，专利申请的范围仅局限在国内，在国外很少或根本没有得到保护，这给中小企业在海外市场的业务拓展带来了风险。
此外，中国对专利申请提供资助鼓励，这容易产生负面影响，因为一旦人们申请专利是为了获得资助，而不是为了发明创新，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所申请的专利几乎没有经济价值或实用价值。
因而，国家知识产权局于2021年1月27日发布《关于进一步严格规范专利申请行为的通知》规定，2021年6月底前要全面取消各级专利申请阶段的资助。
我建议，国家的资助应该更多地用于助力企业申请国外的专利。因为这些专利申请的费用对中小企业而言过于高昂，但给他们带来的利益不容小觑，能够帮助他们扩大国外的市场。
Q
哪些科技领域应加强和完善知识产权的保护工作？
A
比如在太空探索领域，中国将自主创新作为航天事业发展的核心，实施重大航天科技工程，加强科学探索和技术创新，激发创新创造力，推动航天事业快速发展，配置各种资源，引导社会力量有序参与航天事业的探索与发展。
为了让国际社会了解中国航天事业发展情况，了解中国空间科学、空间技术和空间应用发展情况，为服务国家发展和增进人类福祉作出更大贡献，中国正在通过国际交流与合作，分享这一领域取得的重要成果。我认为这需要通过合理使用知识产权保护制度来为这些领域的科研成果提供强有力的保护。
Q
自2022年1月1日起，《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落地生效，中国在对接高标准国际经贸规则的同时，对知识产权保护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您看来，如何进一步完善跨国间的知识产权保护机制？
A
随着中国企业在全球布局的步伐加快，需要加强企业利用知识产权保护进行创新和市场开发的意识。但我看到现时许多企业的国外知识产权布局能力较弱，无法与其海外业务发展进程相匹配，使其在海外竞争中处于劣势。
国外知识产权制度的复杂性、频繁的海外纠纷、高昂的维权成本可能会严重阻碍中国企业出海的竞争力。国内知识产权服务机构大多缺乏处理海外知识产 权纠纷的经验。
因此，我认为培育中国企业在知识产权方面的国际化视野和战略，完善企业在海外的知识产权维权援助机制以及为中国企业提供海外知识产权预警和分析服务尤为必要。
中国正在从知识产权引进大国向知识产权创造大国转变，从追求知识产权数量向提高知识产权质量转变。
我认为，需要进一步建立高效的国际知识产权风险预警、应急机制和涉外知识产权风险防控体系；完善知识产权诉讼制度，抓紧落实惩罚性赔偿制度；完善知识产权评估和产权归属制度，制定防止知识产权滥用的法规。
此外，中国应积极参与世界知识产权组织框架下的全球知识产权治理，推动完善知识产权及相关国际贸易与投资领域的国际规则和标准，推动全球知识产 权治理体系朝着更加公平公正的方向发展。
谈制造业与知识产权服务
Q
佛山将制造业高质量发展与知识产权保护紧紧联系在一起，应如何理解知识产权服务工作对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性？
A
我们都知道知识产权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可以保护知识产权发明者、创造者的时间和金钱的投入以及所付出的努力。随着当今市场上越来越多的行业在全球范围内相互竞争，每一个可以节约成本的机会都被考虑在内。
知识产权通过对发明技术进行识别、布局、商业化和呈现，从而成为保护发明或创造力的先决条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知识产权及其相关权利受到市场需求、市场反应以及将知识产权商业化所涉及的成本等因素的影响。
换句话说，在知识产权管理中，贸易和商业是重要的考虑因素。不同形式的知识产权需要不同的处理方式和战略布局，也需要具有不同领域知识（如科学、工程、法律、金融、市场营销和经济学等）的人员参与。
每一家企业都应该根据自身所在的专业领域发展企业的知识产权管理体系和战略布局等。值得一提的是，知识产权保护和知识产权管理是一项多维任务，需要采取许多不同的行动和战略，这些行动和战略需要符合国家法律和国际条约和惯例。
Q
随着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深入推进，佛山要吸引更多龙头企业落户并扎根发展，您认为在知识产权服务上应该有哪些新突破？
A
自“十四五”规划纲要提出“制造业补链强链” 以来，佛山市政府在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了要增强产业链供应链安全可控性，加快构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现代产业体系，为佛山的外国投资者带来新机遇。
为了更好地构建现代产业体系，政府应该利用金融和财政工具，支持建立制造业创新中心，加强知识产权保护，促进知识产权在商业化中实现更大的有效 利用。
在我看来，当地的知识产权服务中心应为企业提供专业可靠的咨询服务：
包括其一，支持佛山企业拓展海外市场，为其保护知识产权提供战略指导，有效维护其合法权益；
其二，为佛山企业处理境外知识产权纠纷提供指导；
其三，就专利侵权、专利无效及假冒伪造产品案件提供专家建议；
其四，为海外知识产权保险提供风险评估；
最后，就技术转让及非诉讼纠纷提供建议。
我所在机构正在深入开展知识产权优质服务体系建设和推广措施。目前正在开发的项目内容丰富、特色鲜明，包括通过研究专利密集型产品，促进企业知 识产权的创新发展；帮助中小企业通过知识产权实践实现技术转让和转化；围绕产业集群开展产业规划专利导航项目，促进产业创新资源优化配置。加快专利技术向现实生产力的转化，更好支持创新驱动发展；加强企业内部知识产权人才队伍建设。
Q
人才是第一资源。佛山应如何更好地引进培育知识产权专业人才，为科技创新、产业发展提供强大智力支撑？
A
知识产权与人才存在密切相关但不对称的关系——所有知识产权都是由人才创造的，但并非所有人才都能创造知识产权。知识产权可以被视为人才的一种保护形式，这是一种更好地定义和更容易转让技术的方式。
当前，中国正走在高质量发展的道路上，知识产权事业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这就是为什么佛山市乃至全国都迫切需要一大批知识产权人才来做好知识产 权教育和培训工作。
要实施海外知识产权人才培养，则必须发挥优秀人才的作用，而面对国内知识产权师资的短缺问题，佛山市可引进国外高层次知识产权人才。相关专家应由政府部门和知识产权相关领域的资深专业人士推荐。
现时由于新冠肺炎疫情、中外贸易存在一定的竞争性，这对中外专家交流产生一定的影响。在外国专家可能缺乏的情况下，我认为必须培训足够的本地专家，以确保技术发展的连续性，这也是做好创造性和创新性经济发展所需要的。
那么，要培养既精通科技、法律和管理知识，又掌握知识产权应用、管理和保护能力，同时适应国家战略需要的高层次复合型知识产权人才，我认为在人 才的培养中，要实现科技、法律、知识产权管理的有机结合，必须将本科和硕士层次的专业人才培养与经济社会发展的需求有效衔接起来，实施定制化和多学科交叉的培养模式。
谈引才引智
Q
您如何评价广东省乃至中国的外籍人才引进政策？
A
对于中国，特别是在广东的外籍人才服务的评价，我对高层次人才鉴定、申请工作许可和办理出入境手续等政府相关服务比较满意。服务体系操作简单，优惠政策充足。中国的外国专家管理部门能够在不同的层次，为外国专家提供服务和解决方案，以满足他们在工作和家庭生活方面的需求。
例如我了解到，按照现行政策，我可以享受个人所得税补贴的优惠待遇，但 要到今年6月后，才有可能提出申请2021年度的纳税补贴。在疫情防控方面，虽然广东省的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包括外国人在内的个人受疫情影响不大，但当外国专家的家人想要来广东一起生活时，他们需要在中国进行隔离，且隔离时间较长。因此有一些专家担心他们的家庭成员无法适应严格的检疫制度，所以有些外国专家的家庭成员没有随他们一起来中国生活。
Q
为了吸引越来越多的外籍高端人才来到广东工作，您认为政府应该采取哪些举措？请从政策、生活环境、科创环境等方面举例说明。
A
我认为吸引高层次外籍人才最重要的是为他们提供一个好的项目来开发或参与。因为大多数专家已证明了他们在各自研究领域的价值，他们希望能够 在项目中展现他们的经验和能力。其次，根据专家们将要承担的工作要求，为他们提供适当的工作环境。再次，需要向专家们提供适当的薪金，至少达到他们在原籍国的同等待遇。至于生活环境，我不认为外国专家会遇到什么大问题，因为我眼中的中国人都是诚实、善良和体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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